绝望,是一种时不时就会涌上来的情绪。
似乎从涉足社会学这个学科开始,这种绝望爆发的频率越来越高,天性中的悲观一点一点释放出来,弥散到灵魂的每一个末梢神经。
“社会学家都该勇敢一些。”一个有志于从事社会学研究的朋友是这样说的。
我一直把社会学看成一门冷冰冰的学科,它需要我们用冷冰冰的眼光、冷冰冰的资料、数据去分析和理解活生生的社会现象乃至社会本身。然而,研究者是活生生的人,研究对象也是活生生的人的行为或是所生活的社会本身。因此,价值中立只能是社会学者永恒追索却又永远达不到的境界,身为研究者,注定时时感受苦痛。
但社会学让人苦痛的不仅仅是这个原则,而是视角。大学四年我最大的收获就是获得了这样一个看待问题的视角,我很感激社会学,甚至有些偏爱。它让我更清醒地看到很多深层的东西。我是个喜欢清醒的浑人。
只不过,保持清醒的时候,看到了太多让人绝望的东西。在Durkheim那里了解社会运行的一定规律,个人的无力感越发明显。在最欣赏的Weber那里,个人在社会中似乎还是拥有主动性的,但最终他告诉我,没有用的,逃不出理性的牢笼。而Weber自己,精神分裂了两次,我相信,大师也有些承受不住那种大得不着边际的绝望。就连社会学的创始人孔德最终也创立了“人道教”,用宗教情怀来消弭那一种绝望的无力感。
清醒地看到了社会的力量,也看到了无力改变的未来。就算是大师,也会绝望,尽管大师的挣扎远比我来得强烈,也试图摸索着脱出绝望的笼罩。但大师为此承受的张力也越发强烈,所以在我眼中,大师的精神世界是更为晦暗的,找不到一点希望,有时候,大师流露出一点希望的可能性,但最终仍然落到了绝望的深渊。
我仍然有兴趣吸收更多的社会学知识,可我又对那种随着理性的增强而进一步加深的绝望心存畏惧。现在看来,不是不能承受,而是总有累的时候,当我累了,却仍在绝望的笼罩下不得休息……我还是不够勇敢啊。
后来喜欢上文化人类学——一个现今中国仍然相当程度依附于社会学的学科。人类学不像社会学那么冷冰冰,我一直认为它是温情脉脉的。人类文化和社会生活方式是它研究的对象。在与异文化的交流中,文化人类学者努力克服受自身文化束缚的偏见,去平等看待不同文化,去充分理解各种文化中人的观念和行为。
跨文化研究的视角使得文化人类学更多关注非西方的文化、非主流的文化,按照我一个有志于从事人类学研究的朋友的说法“总是和主流社会中的失败者打交道”,虽然我不赞同“失败者”的说法,但“弱势者”这个词应该算是妥当的,尽管文化人类学者也研究现代都市文明,但更多的是在现代文明抛弃的“垃圾”中寻找宝贝。
格尔茨曾经说过:“我们不无成功地试图使世界保持不平衡……他人的职责是消除疑虑;我们的职责是搅乱。”然而,这种对现代文明优势地位的挑战,却被文化人类学者视为唯一一种一贯地纠正“受文化束缚”的主张。
我喜欢这一门学科正是因为它对其他文化的温情脉脉的爱,爱人及己,在充分理解异文化之后,对于自身所处的文化也会有更清醒的认识,也会拥有一份更加理智的爱。
可真正身处异文化中,才发现不同文化之间的冲突是如此强烈,强烈得往往无法调和,让人绝望。而原有文化的偏见如影随形,哪怕刻意去避免,仍然会时时出来搅乱。由于很少使用冷冰冰的统计数据,更要求研究者情感的投入,但偏见是始终伴随着情感的。消除偏见是民族志者终生的挑战,的确是一件太难的事情。
即使我们使用了“初民社会”、“野性的思维”这一类词去替代“原始”、“野蛮”的字面,但那种偏见不是几个词就能消除的。就连早期的文化人类学大师马林诺夫斯基也在回忆里表达了对“野蛮人”的极度憎恶。也许,就像朋友安慰我的:谁又是天生的人类学家呢?
温情脉脉的人类学仍然让人绝望。我们去理解、去爱那些不同于我们的文化,却难以挣脱自身所处的文化之网,深深地受到自身文化的束缚。挑战自身的文化偏见,就是在挑战自己最习以为常的观念与情感,我们“搅乱”了自己,必然常感苦痛,乃至绝望。
社会学让我冷冰冰地看待社会,文化人类学让我温情脉脉地爱人,可最终都面临绝望的境地。越是深入学习,越是在绝望之中越陷越深。
看到了社会的、文化的运行逻辑与问题所在,却看不到未来的希望。
如果要看得更清楚,活得更清醒,我就要继续学下去。
社会学家、人类学家,都离我太遥远了一些。
不仅是他们需要勇敢一些,任何一个清醒着思考的人,都需要勇敢一些,好面对现实的绝望。
疲倦之后,我还有那一份勇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