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解《诺斯托罗莫》——康拉德表现历史观、英雄观的艺术手法
虞建华(《外国文学评论》2001年3期)(见这里)
内容提要 《诺斯托罗莫》是康拉德的重要作品,但以“难读”著称。本文试图从两方面对小说的艺术手法进行分析,在了解作者的创作手段和意图的基础上,对如何解读这部小说提出一得之见。笔者认为,一方面康拉德采用印象主义的方式对历史进行再现;另一方面,他又对传统的“英雄”概念进行颠覆。这两方面都与读者的“心理期盼”产生落差,导致理解困难,但却在小说中有效地、多层面地提供了对历史经验的反思。
关键词 康拉德 《诺斯托罗莫》 艺术手法 历史观 英雄观
我国读者比较熟悉康拉德的名作《黑暗的心》(1899),而对《诺斯托罗莫》(1904,中译本即将由译林出版社出版,刘珠还译)相对陌生。同《黑暗的心》一样,《诺斯托罗莫》十分耐读,但规模更宏大,结构更复杂。很多批评家都认为,《诺斯托罗莫》是康拉德最杰出的作品,也是最伟大的英语小说之一。也有人将它与小说中最博大的名著《战争与和平》进行比较。1的确,《诺斯托罗莫》具有一种史诗的品质:事件重大,场面恢弘,人物众多,但康拉德的小说本质上不是史诗。作家在其后的另一部政治小说《特务》(1907)的补记中说:《诺斯托罗莫》是他“最大的一张画布”。为了这幅浩大的画卷,他殚精竭思。他曾写道:“那本要命的《诺斯托罗莫》快把我折磨死了。”2可见,这是一部浸透作者心血的作品。
康拉德曾写信给他的文学经纪人J.B·平克说,“现在人们都在思考着战争、和平和劳工问题,”因此他计划“从一个现代的视角……来处理这些问题。”3
写此信时,他其实已经这么做了。《诺斯托罗莫》已出版,康拉德正在考虑另两部政治小说的创作。他的“现代视角”主要是通过两个方面得以表现的:一是文学中再现历史的手法,二是对折射历史的“英雄”重新定义。康拉德小说的“现代”风格,令很多读者望文兴叹。人们都说《诺斯托罗莫》难读,其实难处也正是妙处所在。
常常有人抱怨康拉德的这部小说“残头少尾”、“缺乏衔接与连贯性”、“结构颠三倒四”等等。4这样的抱怨不难理解。小说的前半部分尤其给读者的理解带来了很大困难。作者采用的是象征主义的创作技法,表现的场景、人物、时间和叙述角度不断切换,各叙述者的观点互相冲撞,事实真相不断被颠覆。面对现实主义的题材,人们却难以“现实主义”地进行解读。这样的交代难以迎合传统的“阅读期盼”,但却正是康拉德表现他的“现代视角”所必不可少的。
其实,小说故事并不复杂,发生在一个叫柯斯塔瓜纳的虚构的南美小国,具体是该国西部沿海的萨拉科省。萨拉科港城三面是高高耸立的雪山,一面向着海湾,“恰如栖身于一座巨大的半圆形、无屋脊、向大洋敞开胸怀的庙宇”。5气势磅礴的大背景中,蜷缩着一个小小的世界。人在其中,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但这是外部大世界的缩影,在这里演绎着人类历史剧的一个典型片段。读者将在这个“虚构小国凌乱碎散的历史事件中,去寻找超越时空的具有普遍意义的东西。”6
小说中的柯斯塔瓜纳政治动荡,6年中更替了4个政府,是一个以“压迫、无能、愚蠢、背信弃义以及野蛮暴力而著称于世的国家”(第83页)。这样的国家中,军队不断地造就、维持和推翻政府。小说故事中,原来古斯曼·本托的暴政正由各贪婪的政治权力集团之间的派别之争所取代。在这个天下扰攘、群雄纷争的年代,英国人查尔斯·高尔德在美国大财阀的支持下,来到萨拉科开发银矿,靠大量贿赂周旋于各派之间。
康拉德对这种“经济殖民地”的历史再现,具有典型性和可信性。在接下来出版的两部政治小说中(1907年的《特务》和1911年的《在西方的注视下》),作者写的也都是与动乱和革命纠缠在一起的虚幻的理想主义、无处不在的贪欲和暴力。康拉德显然希望通过艺术地重建历史,提出对人类社会的再认识。这三部政治小说中,写得最好、手法最新的是《诺斯托罗莫》。
萨拉科的历史片段不是循序渐进、逻辑地进行交代的,而更接近于人头脑中实际获取零散的知识与体验的真实过程:不是线性的、按时序的,而是大块拼贴式的、不均衡的、错综复杂但又是随意的。对康拉德来说,人类历史的现实本身是个难以穿透的黑幕,认识的光点偶然散落在某些地方,看到的只能是一些不连惯的片段。有人撰文对《诺斯托罗莫》提出批评:“人物除了零碎的色块外,根本没有得到描述。”7该文作者虽然表达的是不满,但无意中却点及了关键之处:“零碎的色块”正是印象主义作家希望达到的效果。“色块”的拼叠正是他们最常用的手法。康拉德献给读者的就是这样一幅斑斓、凌杂、模糊、难以阐释的巨大的现代构图。
康拉德公开承认自己是个“印象派”作家,尽管他对“印象主义”的概念也许不完全与词典定义相同。印象主义是一种反传统的艺术手法,很多作家认为也是本质上更接近于现实生活的手法。这种新的表现形式主要通过多个人物不完整的记忆、半知半解的认识以及被个人感情倾向所左右的表白等交代故事,而不再由全知作者整体上主宰小说的叙述。印象派作家让读者“面对语言叙述的不完整性、意义的不确定性,面对似乎无意识的随意的意象组合,其文本既不提供逻辑的解答,又要求(读者在头脑中)产生逻辑的诠释。”8作者希望强调突出人物个人内在的观点,希望提供意义不确定的象征和暗示,让读者在叙述时间、立场、视角的转换中去发现小说所隐含的意义,在一系列流动的“印象”中去体验和感悟,也让读者在理智上、感情上、道德上面对小说的挑战。
这样的表述要求作者和读者两方面想象力的合一,共同对小说的内容进行解读。在小说的开始部分,康拉德只交代了一个模糊的概观,读者朦胧感觉到身置在一个黑暗势力笼罩下处于无政府主义状态的环境。没有任何事件“引发”了故事,小说中也没有贯穿始终的中心,而只有构成画面的许许多多片段:高尔德子承父业在租借地开发桑·托梅银矿、里比厄拉政府的失败、护银冒险、国内武装反叛、大庆典等。这些事件在小说中占差不多的分量,不按时间顺序穿插出现,而叙述人物不断变换。小说开头部分由佚名的叙述者讲了两个英国人探宝的故事,按传统模式将现实诗化;接下来是船上午宴,主要由头脑单纯的米歇尔船长回忆以往的事件,读者可以清楚地察觉到他夸夸其谈背后的浅薄;再后是一个记者德考得的笔记,从内部对发生动乱的当天作了细节性的描述,等等。这样的叙述,把事件维持在个人认识的表面水平,读者被迫不断对叙述的权威提出疑问,对事件交代的准确性进行理性的过滤,不得不从字里行间自己去发现,去评判。而作者则避免了直接表态,可以多层次多角度更加有力、更加客观、更加微妙地反映事件,再现历史。叙述上的跳跃和断裂同时也迫使读者与小说中的人物共同感受历史的突兀与残破。
阅读《诺斯托罗莫》的最大困难产生于康拉德故意使用的“时间错位”。如果我们把事件从小说中一一抽出重新按时间排列,其实构成并不复杂。包括各种延伸在内,小说覆盖了这样一个阶段:从查尔斯·高尔德开发银矿开始,到萨拉科独立成为分治的共和国为止。其中主要戏剧性的变化发生在24小时内:为了不让叛军得手,晚上装船将银子运出海湾,诺斯托罗莫和德考得星夜出航,第二天日落时分诺斯托罗莫从海岛游回萨拉科,而与此同时,叛军从海上到达,逮捕和审讯莫尼汉姆医生,医生诱骗军队去搜寻所谓埋藏的财宝,诺斯托罗莫此时骑马进山去搬救兵。故事虽然发生在不长的时间内,但与过去的铺垫和未来的暗示互相交织,而变得错综复杂。
康拉德并不因循传统的叙事套路。他在小说中常常前后大幅度来回跳跃,而“时间错位”又没有可供参照的准确标记。这样的错位在章与章之间,也在同一章之间出现。读者在开始阅读时确实很难“进入”故事。小说整个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的大半在时间上是倒置的,直到德考得在暴乱当天写信记叙正在发生的枪战,主要事件才刚刚开始,并从背景中凸显到中心位置。多萝茜·范·简特提议可以从第二部分后半读起,读到诺斯托罗莫和德考得驾船到大伊莎贝尔岛为止,然后回到小说的开始部分,这样时间顺序就比较清楚了。当然这样的阅读与作者的意图相违,范·简特事实上也不主张这样的阅读。她认为“这类小说具有无处不在的生命力,即使倒过来读也没有关系。”9
一个可以清清楚楚交代的故事,何必转弯抹角?把故事的主要线索颠倒过来,康拉德显然有他的用意。我们首先在故事的开始部分看到了里比厄拉政府战败的镜头,后来才看到那场权力之争的战斗,到后面才是为建立里比厄拉政权所做的努力以及人们对它寄予的厚望。读者是知道了结果后才知道开始的
—— 先是理想的失败,然后再读到理想的追求。小说一开始,一切都已发生,已固定,预设的发展导致已知的结果,而所谓的事件和行为只是一根线条,把不变的人物和分隔的画面串联起来。这样的叙述创造了强烈的讽刺效果:人的努力徒劳无功。而且,“时间错位可以将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事件交织在一起,组成一幅综合图案。如果读者集中关注的是思想内涵而不是人物——阅读应该如此——那么,他发现的几乎是现代派的拼贴画。”10通过这样的手法,作者避免了线性地看待历史的发展。
康拉德主要关注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小说人物的精神活动:每个人心怀各自的目的,在事件激发下尽情表演。作者选择了一批代表各种个人倾向和各种社会行为模式的人物,把他们放在一起,让不同的人物以不同的方式表达他们对同一事件的不同认识,读者在他们的纠缠和碰撞中,体察剧烈变动的社会和这种社会环境煽起的个人的欲望。这样,作家就可以避免由一个全知叙述者对已发生的事件进行有条不紊的罗列而造成的虚假。《诺斯托罗莫》创造的印象很像电影中的蒙太奇手法。导演康拉德大胆但又十分娴熟地切换聚焦点,通过某方面的联系,自然地从一个内容牵扯出另一个内容。传统的现实主义的叙事手法很难容纳康拉德希望表达的极其丰富的内涵。
要真正理解《诺斯托罗莫》,另一个重要方面是了解康拉德的英雄观,了解他塑造“英雄”的意图。他总是先轰轰烈烈地推出一个英雄形象,然后渐渐让英雄失去光辉,露出凡夫俗子的真面孔,最后人们发现,在康拉德的历史剧中没有英雄,充其量只有假英雄。
如果你以为,作为书名的诺斯托罗莫是小说的中心人物,那么,你被康拉德的“小计谋”误导,掉落了理解的陷阱。小说没有中心人物。好几次锣鼓敲得热热闹闹,诺斯托罗莫好像马上就要登上中心舞台,一场英雄剧马上开演,但观众的热望一次次落空,作者一次次让他扮演的是跑龙套的角色,充当利益集团的跑腿工具。这是康拉德在人物塑造上对传统“英雄”概念进行的玩弄。在小说的前半部,诺斯托罗莫是个背景中的人物,只出现在口头传颂中,像人们熟悉的传奇英雄:魁梧高大,豪放不羁,骑着大灰马,出现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我们首先从米歇尔船长的吹嘘中认识了诺斯托罗莫:
“这个诺斯托罗莫……他的名字让城里所有歹徒闻风丧胆。……
这些嗜血成性的暴徒中有百分之五十是从草原上来的职业草寇,先生,
但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不曾听说过诺斯托罗莫。至于城里的那帮乞丐,
先生,只要见到他的黑唇髭和白牙齿就足够了,立刻瘫倒在他面前,
先生。这就是人格的威力。” (第10页)
雷声虽大但不见雨点,康拉德让读者在心理上等待一位永远不会出现的英雄。这位威名远扬的骑士其实就是米歇尔船长的雇工:码头工长兼栈桥看守员。他虽然受工人的拥戴,工作效率高,但对时势事态漠不关心,没有清楚的动机,没有长期打算,没有头脑,也没有自己的信仰,是个糊里糊涂的人物,被萨拉科的寡头政治所利用。欧洲人通过他控制了工人,他成了他们“完美的帮手”(第245页)。读者在接触了这个人物之后,发现他十分单薄,身上没有英雄气质,除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外,其实什么也不是。他的主要品质是忠诚,但他效忠于柯斯塔瓜纳的殖民主义者:投资银矿的北美资本家和欧洲的船运铁路集团。他在小说后半部的突发事件中,虽然也表现出了勇气和无畏精神,但促使他冒死出航的是一文不值的虚荣,为此他差点儿送了命。他生活在“好名声”的光环之下,自以为超脱于政治派别之外。一个把诺斯托罗莫当干儿子的老妇人临死前骂他是傻瓜:“从那些丝毫也不关心你的人嘴里讨上几句漂亮话当作报酬”(第196页)。诺斯托罗莫确实是个傻瓜。他在当地有“自然之子”(natural
man)的美名。“自然之子”在英语中也是“蒙昧人”、“白痴”的婉转说法。这个“自然之子”完全无法理解萨拉科复杂的经济政治纠葛,“面对模棱两可的历史没有其它武器,只有生存和做人的自尊支撑着他。”11
兵临城下,萨拉科又面临一场政治灾难时,诺斯托罗莫和德考得驾船将银锭运走,以免落入叛军之手。漆黑中驳船与叛军运兵船相撞,两人设法将破船驶到大伊莎贝尔岛,埋藏了银子。诺斯托罗莫游回萨拉科,德考得跳海自杀。萨拉科所有人都相信运银船被撞沉,德考得淹死。机会来临,诺斯托罗莫终于挡不住诱惑,将埋藏的银锭归为己有,成了窃银贼。“桑·托梅的银子现在得到了一个忠实的终身奴隶”(第383页)。他背叛了自己,走到了正直、勇敢、无所不能的民众景仰的英雄形象的反面,蜕变成了一个可怜虫。“他渴望以毫无疑义的手段攫取、拥抱、吞噬、驾驭这笔财富,这笔财富犹如专制暴君无时不刻不在蹂躏着他的思想、行动和睡眠”(第404页)。
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事态的发展最终证明,诺斯托罗莫出生入死的护银冒险,其实是无用劳动,与事情的结局无关紧要,而他本人反被银锭捆住了手脚。此时他的自我评价与先前的感觉截然相反:“在这么多年后,我突然发现自己变成在城墙外嗷嗷叫唤的一条杂种狗
—— 没有窝,连一根磨牙的骨头都没有”(第346页)。最后他在偷挖银锭时被误杀。临死时他终于认识到自己卷入了萨拉科黑色的旋涡,被人利用,被人出卖。“是银子杀了我。它抓住我不放。它现在还抓住我不放”(第428页)。这是他最后说的话。
诺斯托罗莫显然不是个英雄,他是虚幻概念的受害者。他的英雄形象只耸现于朦胧之中,是民间流传中虚构的,他是被放上神龛的。小说中其他主要人物的英雄主义中,也都有虚假、堕落的成分。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康拉德关于历史和英雄的个人观点:不存在历史上真正的伟大,没有真正的英雄。他只想揭示虚构的外表与本质之间的巨大反差。
查尔斯·高尔德是小说中另一个主要人物。他本人是个采矿工程师,叔叔曾被选为萨拉科省长,政治变动中被拖到大墙前枪杀。父亲也间接被迫害致死,临终前教诲儿子:远离柯斯塔瓜纳贪婪堕落的官僚政客和军人土匪。但他从美国大财阀那里集得资金,偏偏来到此地开发银矿,以自信、勇气和胆略,在复杂的社会和人际关系中与政客和投机分子巧妙周旋,最后大获成功。桑·托梅银矿拥有“国中国”之称,而高尔德被誉为“萨拉科王”。
但是这个英雄形象又被证明是虚假的。他是个“死心塌地的理想主义者”(第165页),希望通过资本主义的发展给当地带来安定和繁荣,带来欧洲式的文明。开发银矿是他实现理想的途径。“毫无疑问,大山边咆哮,边将它的宝藏在捣矿机下源源不断地倾吐出来;它的特殊力量撞击着他的心扉,使他感到这是春雷般震撼大地的宣言”(第80页)。他的理想其实是经过包装的经济殖民主义和物质至上的信仰。首先,“源源不断倾吐出来”的银子大多运到了旧金山,也使不少欧洲殖民者和少数当地官僚和军阀受益;其次,银矿激发了急剧膨胀的贪欲,导致了暴力的权力争斗。高尔德的理想并不因为银矿的成功而得以实现。
在高尔德的故事中,我们必须看到康拉德两方面非常强烈的暗示。一方面,为了实现崇高的理想,高尔德必须采用低鄙的手段,通过贿赂铺平道路。理想主义中掺进了堕落的成分,导致了道德沦丧。另一方面,高尔德原本以银子为实现理想的手段,但逐渐成了银子本身的狂热追求者。物质化的理想追求,蜕变为理想化的物质追求,银矿的主人变成了银矿的奴隶,最终疏离了妻子,导致了婚姻生活的不幸。高尔德的形象也是“高开低走”,故事开始时出现的了不起的成功者,最后显得十分可怜。
小说中的其他人物,一个个都是某一种虚幻概念的追求者,最终一个个都成为虚幻概念的受害者。新闻记者德考得,因热恋于安东尼娅而接受她父亲的政治取向,为自己认为“全然错误”的目标出谋划策,摇旗呐喊,扭曲了自己的个性和信仰,最后跳海自杀。德考得不是直接因银子而堕落的,而是让自己无原则地卷入银矿导致的事件而葬送了自己。另一个相对重要的人物是莫尼汉姆医生。他因在古斯曼·本托暴政期间经受不住酷刑而出卖了别人,生活在罪感的阴影之中。过去政治迫害的经历,使他成为一个对人类一切抱有愤世嫉俗偏见的人,但最后他克服恐惧,巧施计谋,成为打败蒙特罗叛军的关键人物。他是在看到别人受刑致死冲动之下作出决定的。他为萨拉科的欧洲社会作出的自我牺牲,主要是为自己精神赎罪,也是出于对高尔德太太的忠诚和友好,而不是对她丈夫政治信仰的赞同。
《诺斯托罗莫》的社会历史框架,把康拉德所处时代的大事件都圈拢到了一起: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殖民主义、暴乱与革命、物质利益,而小说又把众多代表各种虚幻的理想主义或赤裸裸的权欲与实利主义的人物纠集在一起:高尔德的实业救国论、阿维兰诺的自由主义政治主张、诺斯托罗莫的“民族英雄”的虚荣、德考得献身爱情的冲动、霍尔罗伊德的帝国主义权力论以及蒙特罗强者为王的信仰,等等。康拉德显然不赞同流行于19世纪欧洲的“开发异域,拯救外族”的信条,因此刻意讽刺以发展殖民经济促进民主政治理想的虚伪性。小说中的每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与银矿和银子产生纠葛。银子构成了每个人心中“秘密的目标”,所有人的内心欲望都在银子力量面前受到考验,为它所代表的具体利益或抽象概念去奋斗,去经历考验与磨难。银子使读者想起了《黑暗的心》中的象牙,它的象征意义是不言而喻的。“萨拉科大多数欧洲人都聚集在那里,围绕着查尔斯·高尔德,似乎银矿的银子是一个共同事业的标志,象征着物质利益至高无上的重要性”(第20页)。在物质利益左右下谋求进步,只能产生出非人道的结果。银子成了道德死亡的媒介,银矿带来的不是进步,而是堕落。
《诺斯托罗莫》的设计显而易见地与15-16世纪西班牙殖民史相呼应。小说中反复提及西班牙征服者。萨拉科被称为“世界的宝库”,这一叫法正是早先欧洲人用来称呼南美殖民地的。一些事件和人物好像是过去的再现,小说故事是历史灾难的重复。字里行间我们也可以看出康拉德对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批判和对历史的反思。在欧洲人的努力下,萨拉科最终独立了。在国际(其实是欧美)海军在萨拉科海湾武力裹胁下,战争结束了。但分治就是成功,就是进步吗?其本质变化何在?可以预见的是,帝国主义列强将更加肆无忌惮地控制和操纵萨拉科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
在这部小说中,康拉德力图创造一个巨大的、多层面的、广泛的象征,以表达他对历史和个人命运的认识。一个国家的政治与一批人的个人动机互相交织,道德理想主义与物质利益互相渗透,个人历史、区域史又与抽象的人类历史共同表现,小说十分复杂。一切都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中发生:“高耸的黑魆魆的西厄拉山和云缭雾绕的大草原作为沉默的目击者,关注着源自不论善恶一律短视的人的激情引发的诸多事件”(第3页)。在这些“短视“的人物中,产生不出真正的英雄。像其他康拉德小说中的人物一样,他们大多以失败告终,身体上或者感情上被彻底摧毁。康拉德的小说总是蒙着一层很浓的悲剧色彩,很多方面几乎表现出一种宿命论的历史哲学观。人处在残酷的不可知的现实中,既无能力实现理想,又无能力抵挡诱惑,一切努力在人无法控制的神秘力量的操纵下被逼入绝望的境地,导致道德堕落,人性丧失。但康拉德的目的不是让人们被动地去接受小说中悲剧式的人生观,而是唤醒读者去发现历史所提供的经验。
《诺斯托罗莫》不应该,也不可能有一个最终的、确切的、权威的阐释。任何一部有持久价值的小说,都具有不断新发现的广阔空间。在谈到康拉德的另一部名著《黑暗的心》时,著名批评家罗伯特·潘·沃伦认为,在其中寻找确切释义,就如同企图在莫扎特的交响乐中找出确切释义一样徒劳无功,因为康拉德是个哲理性很强的作家。“哲理小说家在对世界的再现中,总是力图超越对价值的一般推论,总是把意象上升为象征,……
经验总是有它的释义。但这不等于说,哲理作家是推导式,概念式的。恰恰相反,他愿意剥去经验的表层,直面赤裸裸的内涵,与之角力。”12这是对康拉德整体创作所作的一个简洁而到位的总括。
(作者单位: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
--------------------------------------------------------------------------------
1 参看D.C.R.A. Goonetilleke, Joseph Conrad: Beyond Culture and Background,London:
MacMillan, 1990, p.130.
2 参看Norman Page, A Conrad Companion,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 1986, p.94.
3 Eloise Knapp Hay, “Nostromo.”,J.H. Stape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Joseph Conrad, 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81页。
4 Norman Page罗列了不少对这部小说的批评,请参看第95、96页。
5 康拉德,《诺斯托罗莫》,刘珠还译,译林出版社(即将出版),2001年,第3页。
6 T. McAlindon, “Nostromo: Conrad’s Organicist
Philosophy of History,” in Harold Bloom, ed., Modern Critical
Interpretations: Joseph Conrad’s Nostromo,New York: Chelsea House
Publishers, 1987, p.60.
7 Michael Wilding, “The Politics of Nostromo”,
in Essays in Criticism,Oxford: Oxford UP, 1966, p.444.
8 Ian Watt, “Impressionism and Symbolism in Heart
of Darkness, in Harold Bloom ed., Modern Critical Views: Joseph
Conrad,New York: Chelsea House Publishers, 1986, p.90.
9 Dorothy Van Ghent, “Guardianship of the Treasure:
Nostromo,” in Harold Bloom, ed., Modern Critical Interpretations:
Joseph Conrad’s Nostromo, p.34.
10 Eloise Knapp Hay, p. 88.
11 Dorothy Van Ghent, p.37.
12 Robert Penn Warren, “The Great Mirage: Conrad
and Nostromo, in Harold Bloom, ed., Modern Critical Interpretations:
Joseph Conrad’s Nostromo, p.21.
(更多资料 01,
02,
03,
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