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 保罗·欧贝尔系巴黎第八大学电影系讲师,中国电影研究专家。本文是他应邀专门为《当代电影》撰写的。
帕索里尼经常说:“我如此强烈又如此失望地热爱着生活,以至于我无法从生活中获取任何益处:这里我是指生活中的物质元素:阳光、青草、青春,这些东西远比可卡因更为邪恶,更加可怕。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它们,其数量之多,可谓无穷无尽。因而,我疯狂地吞食着它们,不停顿地吞噬着……照这样下去,如何才能有个尽头呢?我实在对此一无所知……”(《纳尔迪尼》,第225页)
但今天,我们却十分清楚:1975年11月2日,帕索里尼被一位青年杀害了。恍若先知一般,帕索里尼曾经频繁地在他的作品当中对他死亡的布景和环境做过描述。而杀死他的那个青年就是与帕索里尼过从甚密的那些“鸭子”之一,这些人与杈杆和妓女菌集在罗马城郊。
帕索里尼的作品非常多:小说、诗歌、散文、文学批评、绘画、戏剧和电影。但我们还不应忘记一件作品,那就是他的个人生活。帕索里尼经常说:每一个人的生活就是一首诗,每个人都在用散文写诗,比如,列宁就写成了一部史诗……
帕索里尼毫不迟疑地投入了斗争,公开表明自己的政治态度。在他领导或参与写作的文学或政治期刊中,他始终鲜明地表明自己的马克思主义政治信念,他在对资本主义、资产阶级新政权和消费社会进行的斗争中从不退让。在对执政阶级进行的抨击中,他甚至要求审查天主教民主党的领导人。帕索里尼在意大利最著名的各家大报发表文章,甚至其中有些都并非左派报纸,但仅仅因为他名声显赫,也依然期望与其合作,似乎他的名字就能够确保足够数量的读者群。我们很容易明白,他实在变得碍手碍脚了,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除掉,于是有人会雇人以极其腌杂的名义将其暗杀。
帕索里尼至少有两种生命:一种属于白昼,另一种属于夜晚。一种是公众生活,另一种是私生活。他在那首题为《绝望的生命》的诗中写道:“我像一只被活活烧死的猫,被一辆卡车的轮胎碾得粉身碎骨,……但至少还有它七条生命中的六条……(散文诗,1965)。
他后来还说过:“人们说,我有三个崇拜偶像:耶稣、马克思和弗洛伊德。这种说法只不过是口头禅而已。实际上,我唯一崇拜的是现实。”
“由于酷爱现实和生活,在我表现出来的激情中,逐渐排除了对文学的热爱,从而返朴归真:变成了对于生活,对我周围的现实的一种激情:这是物质的、性的、客体的、存在的现实。这是我首要和唯一的挚爱,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电影促使我回到了现实,让我仅仅反映现实……”
帕索里尼热爱现实:但他有某种自己对现实的理解。他的现实是那种从“底层”观察到的现实。他自始至终站在人民一边:他出版了多部民谣选集,抵制世人普遍推崇的文艺复兴大师们的创作。他讴歌一条普通石子铺成的小路、一座意大利小城或是北也门萨那的城墙:这当然都是被一些无名氏所建造。1968年,当大学生与警察队伍对峙的时候,他肯定地说:这一天,他站在了警察一边反对大学生,“因为警察都是穷人的孩子”。(引自《年轻人的意大利共产党》)
但这个“现实”,可能首先是性。
从某种意义上说,就像他极力抨击有产者对于金钱的那种观念,从实用角度来说,性也是不分香臭的。如此看来,11月2日晚上,他带到阿尔发·罗米欧公寓的那个“鸭子”是不是法西斯分子,又有什么关系呢?从1957年起,在《格拉姆茨的灰烬》中,他不是写过这样的话吗?“丑闻使我无所适从,我要和你紧紧挨在一起,白天你在我的心里,夜晚你在我的身体里。”……这样的矛盾心理就像俄狄浦斯王一样,他渴望找到真理,同时又不想知道事实真相……总是被紧紧捆绑着进行周而复始的复杂运动,这也正像他那幅把自己映射进去的画一样:一位落马的骑士,由于一只脚仍然搀在马镫上,被这匹马拖着无休止地向前狂奔,关节脱臼,身首异处。要求看清真相,对无辜的眷恋,继续斗争下去,不抱任何幻想,渴望又拒绝知情:那么,归根到底,反映这些矛盾和动荡立场的现实又是什么呢?1960年是他拍出自己第一部影片《阿卡同》的前一年,帕索里尼写了一篇散文,题目是《激情和意识形态》。他认为,原则指导行动,首先是行动(激情),然后,仅仅是然后,才是思考(意识形态)……
这就意味着:在任何其它观念产生之前,首先要热爱现实,这里所谈的现实,首先指的是人对性的需求。
帕索里尼进入电影,走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习惯上,电影人都要经过专业电影学校、担任助理导演、拍摄短片……而在1961年拍摄《阿卡同》一片时,他已经是声名显赫的小说家(引起争论的小说家)和诗人了:在意大利,他始终是大名鼎鼎的诗人(名列20
世纪意大利诗歌选),从发表《格拉姆茨的灰烬》起,他就被视为有政治倾向的诗人。1966年,当他写《我是谁》时,副标题是“影像诗人”。那么,为什么帕索里尼又选择电影作为表达思想的工具呢?
在电影与真实之间的区别是什么?帕索里尼说:“实际上,没有任何区别。我懂得了,电影是一个符号系统,它的符号学与现实本身的符号系统可能具有某种相同的符号学。所以,电影促使我始终十分贴近现实,能够置身于现实内部。“在我拍片时,我始终能像您那样,站在现实的树与人之间。绝对不会像在搞文学那样,在现实与我之间存在着一层象征性或约定俗成的过滤。因而,在实践中,电影是我对现实之爱的爆发。”更准确地说,电影给他提供了“更全面触及生活的可能性。在我进行再创作时,能够忘记自我,完全生活在现实的生活之中。电影使我永远保持着与现实的接触,这是一种身体的接触,肉体的接触,我甚至可以说,简直就是一种性欲的接触。”(让·杜弗娄的采访录)。
应用符号学方法探索出的许多理论(把那些过分的、不见得是正确的忘掉。但我们应该记住这一条:电影是书写现实的语言),至少可以构成一个作者不在现场的借口。1971年,帕索里尼在评论自己出版的最后一部诗集时,再次强调了他对现实、对真理的热爱。这比较复杂:一方面有部分真理,为这些真理,帕索里尼心甘情愿像堂·吉诃德那样进行斗争,另一方面,也有更深刻的非相对真理,用以解释“这种对认识、追求和获取真理的排斥,这种俄狄浦斯王式的对感知和接受的恐惧”,可能就是这种恐惧决定了帕索里尼作品的命运……
战争年代,当他住在阿尔卑斯山脚下母亲的村庄富丽雾的时候,为了去看罗西里尼那部《罗马,不设防的城市》,骑着自行车跑了20多公里。在帕索里尼的生活中,富丽雾、抵抗运动和罗西里尼始终是几个明亮的参照物。
但是,帕索里尼早年发表的诗歌,并没有现实主义的特征:恰恰相反,他写的是信奉希腊、罗马时期海尔梅斯派晦涩难懂的诗歌,就像那些行吟诗人用奥克语方言说唱的诗歌一样。富丽雾方言是一种农民说的口语,没有文字的地方语言。帕索里尼写的早期诗歌,是用他听来的富丽雾方言写成的,几乎没有一个识字的人能够读懂。当年帕索里尼的神秘性和尖子主义就在于此。可是,他的这一做法,只是模仿了但丁的武功歌,但丁是第一个使用民间口语(托斯卡那方言),而不采用传统拉丁语写作的伟大诗人。但丁可能是对帕索里尼全部作品始终如一影响最大的楷模:他第一部影片的第一个画面就是但丁《神曲》中那几句诗文所描绘的景象,而他最后一部影片《萨罗》的结构参照,也是《神曲》中的地狱。
正是在富丽雾村,他看到了农民斗争,发现了格拉姆茨,加入了共产党。这一切并不防碍他捍卫“异端邪说”的立场和富丽雾的自治……
罗西里尼在电影方面开创的新现实主义,影响了二战后一个相当长时期的意大利电影。然而,尽管帕索里尼喜爱罗西里尼和他领导的运动,但他仍然以“叛逆”弟子的姿态站出来批判新现实主义。虽然他对罗西里尼极其欣赏,但他非进行这一场批评不可,因为这涉及现实主义的理念问题。
帕索里尼是以“叛逆”面目出现的。这个使人发迹的头衔,后来被许多人袭用,例如:创立“邪教电影”的瑙密·格林诺。显而易见,这是源于帕索里尼那篇《异端邪教的经验》
的随笔。毫无疑问,帕索里尼是个叛逆的异端分子,他以被压迫者、被社会排斥者的卫士身份,自始至终像路德一样,抨击各种政党和教会“机器”,站在社会边缘,像侠盗那样,攻击各种形式的政权机构。
帕索里尼反对资产阶级实用主义和右翼的理想主义,他称自己是经验论者:事实上,他把经验(热爱生活,紧紧拥抱现实)和实验(风格学)放在高于一切的地位。他认为,表达方式的不断变化,肯定是摆脱不掉困扰的表现。他坚决反对人们仅仅把他看作是“风格动物”,他说,这是一种隐匿他干预行动,让他缄口的办法。同样地,这也是因为他和(言语上)攻击他的那些“新实验主义者”在风格学“手段”方面,没有相同的理解和共同的价值观,帕索里尼在一篇预言式的文章(《神拟》)中想象,早晚有一天这些人会(从肉体上)把他置于死地。
1960年,帕索里尼在拍摄第一部影片之前不久,写过一首题为《现实主义命丧黄泉》的诗歌。这时的新现实主义者除了“色情片”,再也拍不出值得一提的作品了。如果说,新现实主义问世时是要“撕下面具”,在风格学方面,是对法西斯学院派虚伪风格的一种反动,1961年,帕索里尼似乎要通过“撕掉面具”,重新回到新现实主义最初的思想上来,展现银幕上始终看不到的现实:意大利无产者的生活。帕索里尼批评新现实主义缺乏历史和理论思考(“电影本身不是一个能够自给自足的实体,它受文化、社会和全部历史的制约,因此,必须从西方的历史中来思考现实主义”,并且,在另一方面,“导演应该具有表现真实的能力,能够创造出一些即使是抒情和实验性的手段来反映现实”,这就使他能够断言:“《阿卡同》一片的真正使命,就是风格”)。
帕索里尼认为,段落镜头能够相当准确地定义新现实主义美学,这就是记录现实。因此,他拒绝拍摄段落镜头画面。但是,帕索里尼主张创造真实。在后期制作时,他不使用所拍摄演员的声音,并不是因为这是传统做法,而是出自理论的考量。同样,他不拍摄演员演技的细微变化,例如从笑到哭,而更喜欢抓拍极端的瞬间,把笑和哭并列在一起。帕索里尼反对风格的单一性(他认为单一性是理想主义)。他曾是费里尼的助手,两人关系十分亲密。
费里尼是帕索里尼第一部影片的制片人,帕索里尼试图让他接受现实主义观念,但毫无所获。帕索里尼是从一位名叫埃立克·奥尔巴赫的德国作家那里接受现实主义观念的。在他那部评论西方文学表现现实问题,题为《摹仿》的著作中,作者把基督教和耶稣诞生的最初场面,以革命的方式(因为被全部传统观念所禁止),突出了各种类型的混合。事实上,(西方)历史上最神圣的人物是在最龌龊的环境中诞生的:在马厩里,在一头驴子和一头牛中间,世间还有比这更粗鄙的吗?现实主义就是神圣与粗鄙共存。这和“纯洁”恰恰相反。并存的风格,肮脏的画面,简直就是融蚀的特雷桑多壁画,混合、大杂烩、仿效(取其最接近词源“混合”的意义,如:“肉馅”、“混合物”)。因此,在影片《阿卡同》中,画面是贫民窟尘埃里的那场肮脏斗殴,声道上却是巴赫作曲的圣·马迪约耶稣受难。
斗殴的龌龊和宗教音乐的神圣被融合在一起。由此可见,帕索里尼的电影作品,从一开始就不再完全接受格拉姆茨(全民大众观念)和新现实主义的影响,而倾心于神话传说了。几年之后,他说:“只有相信神话传说的人才是现实主义者,并且,反之亦然。神话只不过是现实主义的另一个侧面而已。”(杜弗洛访谈录)
在帕索里尼的作品里,我们始终可以发现不同成分的混合:时间性、材料、风格……等,像在《萨罗》中那样,或者公然炫耀(近乎挑衅),或者微露端倪。这种不纯洁的混杂意图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它似乎渗透到帕索里尼的思想和作品的各个方面。在语言方面,帕索里尼和格拉姆茨一样,影响社会动荡的语言特征,虽不总是显而易见,但往往极其细微地浮现在字里行间。帕索里尼认为,几十年之间,意大利语言变成了媒介语言,资产阶级的语言。一个地区使用的方言、口语、大众语言,像他青年时代的富丽雾方言,正在消失。然而,实际上,正在消失的,是劳苦大众本身。1975
年,当《阿卡同》在电视上重播时,帕索里尼写了一篇文章:他觉得,在该片拍摄15年之后,观众可能已经不再能看懂这部影片了,如果不提供一份词汇表,可能连片中的对白都难以听懂。因为当时的语言消失了,而且,消失的不仅仅是语言。帕索里尼大体上是这样说的:如果要我今天来拍摄这部影片,我是无法做到的,因为我拍摄的那些人都不存在了:在1961—1975年之间,发生了一次真正的“人类大屠杀”。资产阶级把消费社会强加给人民,人民大众也要求上升到小布尔乔亚水平(1962年拍摄的《妈妈,罗马!》阐述的正是这个问题)。劳苦大众阶级消失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阿卡同》是一部历史文献片。
帕索里尼和格拉姆茨都认为,语言是核心问题。这不仅是因为采用方言和语言水平,或者采取特殊观点的手法(文学里使用的自由间接引语,在电影里变成了自由间接主体),这种多样性可以让作者叙述真实(在这里,而且就在现在),由于这种现实正在消失,所以帕索里尼更加不能释怀,而且,这一切使他得以把风格作为简单手法的新实验主义者和他自己之间,划出了一条鲜明的界限:对他来说,手法牵扯到并且表达着作者对当代社会问题所持的态度。例如矛盾修辞法,不仅仅是一种手法,在那些二律背反词、异类异形、反义组合与矛盾边缘连接的范围内,它也表达、概括着帕索里尼的艺术。
由于帕索里尼反对简单地复制现实(像新现实主义的镜头组那样),所以需要一种不明显的形式,正像他所说的,这要假设观众是“A级片观众”,而且正是这个比喻的形式使他万分珍视:让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让长耳朵的人都能听到!
帕索里尼最初决定“撕掉面具”,把任何人都不想看到的东西展现出来,但他又慢慢地放弃了现实主义模式。后来,他的作品往往主要关注梦幻和传奇,一些非理性的题材。不仅结构像现实那样:不连贯、时间错位,在真实的大自然界,一切都是并列和共存的;“命题和反命题与综合共存,这是真实人的三位一体,既不是前逻辑的,也不符合逻辑:但事实就是如此。”这是他在题为《盖拉人》的一首诗中讲过的。由于梦幻和传奇可以服务于现实,也就能够解读真实。尤其是从福音书问世以来,现在与过去的对比无时不在,关系起伏不定,而且,并不总是完全符合逻辑。例如,1975
年,他说:如果青年人都像今天这样(大量犯罪),这是因为在拍摄《阿卡同》的时代,他们已经这样了。他至少在否认生活具有变化和发展的可能性方面,歪曲了真实。
尽管帕索里尼反对消费社会的新野蛮行为,而醉心于古代的神话传奇,尽管他始终迷恋着尼那托和托托的纯洁无瑕,但这并不妨碍他要求人们,必须具有清醒的认识和必要的觉悟,对新法西斯进行坚决斗争,他拍摄的那部影片《萨娄》就是新法西斯的象征。由于他无法走出迷恋纯洁和要求觉悟这个双重运动的怪圈儿,帕索里尼只能诚惶诚恐地请求给他自相矛盾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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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蔑视它,在它的苦难中不知所措
——而且暗暗感到羞辱……
(钱鸿嘉 译)
葛兰西是意共领袖,他于1926年被捕,1937年在狱中去世。帕索里尼深受葛兰西影响,于1957年发表长诗《葛兰西的骨灰》,以纪念这位共产党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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